半十

无趣的人

【维勇维】Young And Beautiful

互攻暗示有。

俄罗斯反同背景。

Young And Beautiful

 

 

 

圣彼得堡下雪了。

在这名为“家”的异乡居住多年,其实你早已习惯了它不同于温暖海港小镇的冷湿气候。从厨房的玻璃窗向外看,目之所及依然是一如往日灰蒙蒙的天空,与同这个国家的众多陌生人一般冷硬的灰色建筑。冬天的圣彼得堡与阳光疏远,带着一片有着喧嚣后沉默历史的土地特有的阴沉与空旷,但你爱这份寂寞,数年如一日地爱着它的冷漠与偶尔在深夜流露的温情,纵然这些年的共处足以磨洗尽年少时对另一个人所生长的异国土地的憧憬,你仍是心甘情愿地驻足于它的怀中,感受它严冬哺育下的坚毅、烈酒滋润的暴戾与欧洲文化积淀的浪漫——正如你所爱的男人血液中所矛盾地流淌着的——把这一切化为你身体深处收藏的的无言的宝物。

你没有训练,正躲过大雪的围困。但你的爱人或许没那么幸运,你想到他坐在机场里捧着冰冷的咖啡时困倦的眼,闪光灯与尖叫已不再如影随形,那一刻他只是个被心中的大雪淹没的普通人。你把正在炸的猪排翻了个面——欧洲国家的食用油总是不如家乡的来得亲切体贴,猪排入口时他也再未流露出当年那样肆无忌惮的快乐。你知道这不是油的错,不是食材的错,甚至不是你们的错。可你不愿承认。

你在餐桌前独坐到猪排放凉。窗外的天色一点一点被黑暗吞没,整间公寓沉溺进夜的背影,你没有开灯,只是开了抽屉,去了保鲜膜覆在桌上的两只碗上,预备晚些再微波加热。昏暗中你看见抽屉里塞满凌乱的物件,分不清是什么时候买的什么东西。你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这间公寓里除了你最想要的,其余什么都没有;然后你来了,把零零星星的小玩意儿,连同你的整个生命都带进来。整洁的客厅渐渐被你们在比赛的城市观光买的各色纪念品占据,没有感情色彩的墙壁被迫挤满你们各种场合各种姿态各种表情的照片——他总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抓拍你或愉悦或困窘或焦躁或只是放空的照片并且乐此不疲。而此刻这一切都安睡在黑夜的绒毯下。你抹黑走到客厅,只有电视屏幕闪动的光亮映照你窝在沙发上的身体。你总觉得少了什么,比如一个乖巧的大家伙柔软的毛发和令人安心的温度——那也是很久以前了。

你在肥皂剧卷着舌头的念白里昏昏欲睡,身体轻盈,漂浮于薄如蝉翼的梦境。梦里也是雪,也是灰色的街道,像是每天去训练时走过的哪个转角,又已被梦重塑,哪儿都不像。你走在街上,独自一人,幽灵一样轻飘飘地移动。一瞬间你以为自己手中该有什么簌簌作响,塑料袋里装满新鲜食材、关于你们的新杂志与两种尺寸的安全套。你低头,两手空空,四周也空空。没有行人,严整的房屋门窗紧闭,路的尽头泊着一辆覆满雪的车。

然后你听到猛烈撞击的声响——应该是电视里传来的——但你没有醒,你看着自己的后脑勺撞在灰色的墙上,手中不存在的东西散落了一地。于是你认出了这个梦境,看清它在现实中遥远的投影:那是你来到这座城市一年后,你刚刚拿到了你的第一块也是最后一块大奖赛金牌,而他尚有接不完的广告和代言。忘了是什么原因,你从商店回家,同今天一样等他归来,却在圣彼得堡冷清的街上与几位陌生人不期而遇。直视往事的恐惧让你想蹲下来抱住自己,却只是在梦的模糊滤镜外眼睁睁看着自己倒在原本纯净完好的雪地上,刺目的红一点点洇开。没有疼痛,当然,你在做梦呢。它闭塞你的痛觉,捂住你的耳朵,你依然能听到那被砂纸摩擦过的含混声音贴着耳廓隆隆作响。那时你的俄语水平尚不尽如人意,而那些人的语速很快,夹杂着尖利的讥讽与谩骂。可你还是听清了那些最不堪入耳的污秽字眼,和你、和他的名字混合在一起。你听到胸腔在沸腾,心脏在尖叫,后颅滚烫,火辣辣的疼——明明你本该没有触觉。你再也无法容忍,不顾蜷缩在地上的虚幻的自己,对着那群面容模糊的人猛冲过去,揪起衣领质问,他们怎么敢——怎么敢——

但你只是抓住一片虚空,跪倒在现实之外的柔软里,剧烈地喘息。让你愤怒的从来不是他人的拳脚相加,甚至最恶毒的咒骂,而是你最为珍视的、供奉在神龛上、小心收在心里的宝物,被哪怕一句粗鲁的言辞玷污,与你一整具守望了他大半生的身体一同收到践踏。你意识到你在愤怒地流泪,咸涩的液体从心中那间被冲毁的暗室里涌动而出——那里封闭了十余年,只收容一个潮嗒嗒的灵魂,守着自儿时起积攒的卑微爱恋,悉心加固的防护却在这份爱受侮辱后显得那样不堪一击。

你不是不知道,网络上的闲言碎语、报刊上直白的言辞、甚至闪光灯后碾在皮肤上的厌恶眼神。你知道旁人是怎样痛斥你的,说你夺走了一个国家的英雄,把他带入深渊,再也没有归还。你曾经为此窃喜,骄傲地向全世界证明,却渐渐发现你在从世人手中夺走他的同时也从自己手中夺走了他——在你第一次从他的脖颈上夺去金牌那一刻你就隐隐约约明白了,你带走了那个你遥望多年的、站在世界顶端的、熠熠生辉的他。

然后在缠绵的夜里,他伏在你肩头、埋在你身体里,或是你的呼吸洒在他后颈、将他的脊骨压进你的肋骨的时候,你知道余下的他已完完全全、彻彻底底、里里外外都属于你了,这让你心醉神迷,又心痛不已。你抚过他脆弱的双膝、玉石雕琢一般今后只供你一人瞻仰的神圣躯体,听见你无论这样重复多少次都怦动不已的心跳告诉你,这并非你最初所奢求的,但你得到他了——在失去一个他之后。

你早该发现了,他的汗水、他急促的呼吸、安抚性的勉强扯出的笑容——在各种时候,你意识到那个你们都将面临的结局即将来临。上帝太眷顾他,他太过耀眼,耀眼到你都忘了你们的“生命”有多短暂。他是一个奇迹,但并非不灭。那一刻他站在你身边,不是以教练的身份。你站在领奖台的最高一级居高临下地看他,看到他眼中的自豪与无法掩饰的感伤。“是你们年轻人的时代了。”他笑着对你和另一边的金发少年说,那是你第一次听见他提及年龄——当不在意的时候,或许他一直都是被岁月遗忘的,但当一个人最终看清它的痕迹时,他落幕的时代已注定无可回头了。

他笑着,你撇开视线,却在领奖台上哭了。媒体争相报道大器晚成的大奖赛冠军喜极而泣,而你知道没有人理解你的痛苦,甚至你最爱的人,他熟谙你的一切,唯独不会懂——亲手凿出信仰的第一条裂隙的绝望。

但也是那一刻,你才发现你有多爱他,爱他的全部完美与残缺,爱他,从生命的巅峰到无法逃脱的尾声。

 

“有传言说您已在考虑退役……”

“我不会离开冰场,直到我再也滑不动为止。”他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一字一句都是最厚重的誓言。

“即便从此与金牌无缘吗?”尖利的话扎进你的心里,而他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只有你知道从神坛跌落下来后血肉模糊的凡人身体,有多痛彻肺腑。

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我的勇利会替我拿到的。”

你听到满室的惊呼,乃至不熟悉的语言喷发出的震怒,但你顾不得了——你过去总是拒绝公共场合与他拥抱亲吻,你知道这在这个国家意味着什么,可你全都顾不得了。

不久后的那天,剧痛袭来的时候,你又想起这一幕,躺在雪地里淡淡地笑了。

你笑着,看到他眼中的焦虑和愤怒,你想他连续扳倒几个混蛋扑到你面前的时候一定帅得让人移不开视线,但你看不到,只是倒在原地动弹不得,在疼痛中僵直地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与漫天的雪,直到他占满你的视线,俯身抱起你,颤抖着用母语喃喃自语:“没事了……没事了……宝贝,没事了……我在呢……我在呢……别怕,没事了……”

他的自我安慰终究只是自我安慰,媒体面前的豪言壮语也未能兑现。没有重伤,但对于一个刀刃上的舞者而言,后脑最轻微的伤痛已足以结束职业生涯。你依然可以起舞,却控制不了身体不自觉的摇晃。第一次跌倒后你已预见到此后千万次的结果,而他仍固执地要求你再试一次,再试一次,不惜用上他向来憎恶的教练的命令,你不忍拆穿,却最终崩溃在他面前:

“没可能了。”

那晚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痛哭出声。他曾经不懂悲伤为何物,而你教会了他流泪。一整晚你们在床上沉默地对视,没有做爱,甚至没有最习以为常的亲吻,只是紧紧相拥,像是要把彼此铭刻进身体。然后他哭了,泪水打湿你们相贴的发梢,而你没有,只是沉默地把他抱得更紧。这一刻你们一无所有,只剩下怀中彼此赤诚相对的灵魂。

但你们不曾放弃训练,因为离开冰面无异于砍去双腿——是这份烙印在本能里的热忱将你们最初联结在一起,也必将伴你们走到最后。你的情况稍有起色,那些与运动神经捆缚在一起的跳跃与旋转无法真正地远离你,而你不得不花费多于他人数倍的体能来控制它们,成功率虽不及以前,却足以支撑起一场竭尽全力的表演。唯独那个你用了一整个赛季来掌握、又一个赛季稳定下来、倾注了两人心血的动作,你再也无法完成。

“没事的,少一种四周跳,你还是可以拿到金牌……”他把你从冰面上扶起,你按着钝痛的膝盖笑着朝他点头。但你们都知道,后内点冰四周跳,对他,对你,对你们共同拥有的这些时光,有怎样不可比拟的意味。

训练中放松的间隙,你偶尔会想,如果当初不曾在众多媒体面前那样肆意地拥吻,如果没有接踵而来的漫天的报道和质问,你会不会逃过那次厄运,你们会不会在探照灯窥探不到的角落过得更轻松一点。但你不曾后悔——你的爱在年少的土壤里埋藏了太久太久,当他跨过万水千山终于来到你面前,给了你雨露,当你无比确信他如你爱他一样深爱你时,你无法容许这份爱只能在黑暗里挣扎抽芽,你不愿躲开阳光,你的爱坦坦荡荡,值得向全世界宣告,不容置疑。

终究还是留下了无法磨灭的伤痕:你依然能站上领奖台,却再没能触及曾追求多年的最高点。而他已走下台阶,仅仅以教练的身份向你注目。第六年的时候,他体力不支摔倒在冰场正中间,躺在那里自嘲地笑了,下一个是你,无比默契地重蹈覆辙。那天颁奖的时候你们站在场边,没有人会看到阴暗处你轻轻吻了吻他,贴着他的嘴唇说:

“亲爱的,该说晚安了。”

 

熟识的人之中,第一个告别的是格奥尔基。27岁,就在你拿到金牌那年,他倾其所能也未能进入决赛。他说他没有遗憾,已向这广阔的冰面奉献了比大多数人更久,也见证过足够多的传奇,他的青春就在这里,心满意足。冰场的朋友们为他饯行,你也同去。这是你记忆里仅有一次,这个温顺的男人喝多了酒,没有哭着叫喊又一位前女友的名字,儿时通红着脸兴奋地站起来宣布:“我要结婚了!”当时你们都喝高了,现场一片混乱,你只记得米拉在高声调侃,尤里奥拍了许多照片,而你失忆了一阵,最后筋疲力尽地趴在谁的背上懒懒地打酒嗝,右手垂下,顺势与那人十指交扣,两枚戒指抵在一起,你傻傻地笑了。

然后是克里斯,你们同样久经沙场的老友。那一年他拿了久违的银牌,你位列其后,而你的爱人顾及伤痕累累的膝盖已经决定不再使用四周跳。28岁的克里斯把他的性感路线坚持到了最后一个赛季,而观众的热情分毫不减。那晚你们在酒店的露天泳池边举行了一个三人的小型告别会,你在十二月的晚风里坐在上身赤裸的俄罗斯人和瑞士人之间瑟瑟发抖。克里斯倒了红酒,回忆着他第一次滑冰的情形,受过的最重的伤,说到未来,自嘲自己绝对做不了一个合格的教练。你笑问他职业生涯中最难忘的经历,他放下酒杯,沉默良久,才开口低声道:“我十三岁那年,抢到了观众席最前排的位置,只为了近距离看青少年组冠军一眼……”他顿了顿,而你留意到握着你的手紧了紧,“他送了我一枝花,还鼓励了我,然后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决赛上踏上同一片冰场。”长久的沉默,你感到身边的人明明不怕冷,还是微微搂紧了你。“哥们,我想说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如何,我眼中的冠军,始终只有那天见到的那个人。”

“谢谢。”你听见身边的人开口,你只是回握住他的手。

你们没想到下一个会是尤拉奇卡。像是与他的优秀成正比,他的发育关尾声来得极其惨烈。那阵子冰场里总是充斥着雅科夫的怒吼,最后骤然停在一次事故。医生说他这个赛季已经无望上冰,而之后一切都无法确知,然后你们看着这个始终孩子气的少年一改往日的暴躁,没有咆哮也没有摔手机,只是平静地坐在病床上打了石膏的腿吃一个鲜红的苹果,吃完后扑通一声投进垃圾桶,没有偏移分毫。一周之后你们送他上车——他将去乡下的爷爷家养伤,也许还会回来,又也许不会。

“苦着脸干什么,你们两个真是一模一样。”他坐在后座上,跷着伤腿轻蔑地说,“老头子们都还在比赛呢,你大爷我才不会轻易狗带。”你们看着他笑了,却不知道汽车开远后,少年回头望去,泪流满面。

 

“该说晚安了。”

你知道他还不想睡,你也不想。

但冰上的生命不是可以通宵的盛宴,你们看着老朋友一个个走下舞台,更多的新面孔涌现出来,合眼前的最后聚光灯下只剩下你们。

黎明之前,最后一次,无人入眠。

你携着他的手踏上冰面,郑重如很多年前这样踏上巴塞罗那大教堂的台阶。上一次共舞仿佛已是世纪之远,而音乐响起的一刻一切都是重现——你的视线完全被他占据,正如他忘我地凝视你。此时全世界只剩下你们,依然年轻的、闪耀的、无可替代的。当你抚过他的脸,朝他轻笑,当他将你托起,任你完全信任地将全身重量交付给他,那一刻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你们的灵魂交融为一体了——事实上从很多年前便已如此。

这一年,胜生勇利30岁,维克托·尼基福罗夫34岁。

音乐止息的那一刻,你们身体的一部分已经死了。

“但比死亡更美的,还有爱。”

 

 

 

 

你从梦中醒来,定时关机的电视陷入一片黑暗。

你在黑暗中摸出手机,没有新消息,可能飞机还没落地。

俄航不惧风雪总能准时到达的惯例似乎也偶有例外,尽管大多数时候你宁可它稍作拖延,给那些归家的旅人多几分安全,给等候的人多几分并不焦灼的期待。

你打消了先吃掉一碗猪排饭的念头,裹紧他去年给你买的大衣和围巾走出家门。路灯静默地站在积雪的街边与你对视,你只盯着道路尽头的那一盏。

也许一个小时后,也许下一秒,他就会出现。

你站了一会儿,发现雪停了,天色依然厚重。

突然你想起你来到这座城市的那天,想起圣彼得堡罕见的晴日,想起日后你们一起走过无数次的杜奇科夫桥,想起他站在桥的另一端,看见了你,笑着向你挥手,远远呼唤你的名字。

笑得像个永远的孩子。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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