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十

无趣的人

【维勇|1984】共犯(上)

乔治·奥威尔《一九八四》设定。

借个背景,应该不会被查水表吧……



1.

鞭打声带,撕扯面容,用语言轰炸,让沸腾的仇恨淹没一切——他像是被此烫伤了,精神的表皮密布脓水充盈的肿泡,比包覆在躯体上扭曲的皮肤更为丑陋。

那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电幕上时他的心跳依然慢了半拍,而无需大脑控制的躯体丝毫不受干扰,只是程序性地继续挥动攥紧的拳头,苍白的手背上青筋隆起,燃烧着无以名状的愤怒的褐色眼睛瞪得更大,拧结的眉头竭尽全力榨干亚洲人消瘦的身躯里每一分可调动的情绪,流露出与年轻脸孔极其不符的狰狞。

电幕上的人也在嘶吼,在咆哮,用尽闻名世界所剩的全部恶毒字眼控诉与咒骂充斥周身的空气。

那张脸曾是多么美丽呵。胜生勇利在悲哀中想到,只有在这些无意义乃至危险的想法触碰他时他才是他自己。但无处不在的电幕正注视着他,他作为胜生勇利而“存在”的时间太短暂了。

相比之下“两分钟仇恨”漫长到足以摧毁一切。

电幕上的脸消失了,他并不失落,反而如释重负。属于“胜生勇利”的思想今天最后一次袭击了他。

——那张脸曾是多么美丽呵。

——如今已与所有人一样了。与所有的为着不存在的理由暴怒的、炸裂的、疯狂的躯壳们一样。

——与我一样。

胜生勇利无法不悲哀。而电幕围困下的“他”无法悲哀。

仇恨结束后西郡优子提醒他今晚要参加公社活动:“你应该积极一些的。”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关心他,他记得很久以前她是他的朋友,而如今她只能是他的“同志”。一切现存的事实否认那个温和友善的女孩曾经存在,他只能看到她对电幕上敌人的罪恶行径尖叫怒斥。

她是个好同志。她在党的安排下与另一位同志结了婚,然后他们又为党创造了三位优秀的小同志——她们才六岁,就已加入探子团,检举了两个犯思罪的叛徒。

他不知道此刻她们是否潜伏在暗处,用现有的社会生产力无法供应给无产者的先进技术窃听他的一举一动,只要他的呼吸里流露出蛛丝马迹,就立刻冲进来把他抓个现行。她们本可以是很可爱的孩子——他知道仅仅是这个念头已足以使他当即被“蒸发”了。

他惊讶自己何以“存在”至今,他的犯罪,从他第一次在电幕上看到那张脸时就已宣判死刑了。那是一张他曾注视多年的俊美面孔,从最初——已被历史刻意遗忘的最初,他从一台并非由党发明的电视里看见那个人的最初——他就无法移开视线。

那个人生活在只有他一人知晓的记忆里。维克托·尼基福罗夫,俄罗斯最杰出的花样滑冰运动员,他冰上的舞蹈与飘动的长发是胜生勇利眼中世间一切美的象征。

但再看见他时,俄罗斯已不存在,花样滑冰从未在这世界上出现过,而“美”更是大众不需要的东西。维克托剪了短发,完美的外形依然夺目,却定格成一个符号,一个电幕上优秀同志的范本。过去的一切,只被留在已消亡的过去的胜生勇利记得。直至“胜生勇利”的存在,也逐渐、或许不得不完完全全、彻彻底底、不留分毫痕迹地消失。

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只要胜生勇利一息尚存。

只要藏在电幕死角的那张海报仍未被“思旧穴”吞食。

只要他还爱他。

这一天迟早会来的。

因为他已在一个不存在的时代以自己的意志爱上了他,便无法不继续爱他。

 

 

2.

他在走廊里与一个人擦肩而过。

目不斜视,步履平稳,什么都没有发生。

电幕监测不到他乱了阵脚的心跳。

那晚他特意去了他逃避已久的公社活动,讨论主题是“新语中近义词的存废与精简问题”。他倒了一杯胜利杜松子酒,西郡优子和她的丈夫经过他身边,向他点头致意——“过去”他们会因他糟糕的酒量劝阻他,但现在他们之间有的只是同志间友好而不过密的问候。

石油一般的液体火辣辣地滚进嗓子眼,他感到暂时的晕眩,化学药剂勾兑出的饮料灼烧着胃壁。他用了很久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自门口走出的确实是哪个白日里与他擦肩的银发男人。

酒精让他的意识发烫,他在合理的范围内尽可能近地在离那人五米开外的位置坐下。新语专家开始用极其简洁又生硬的语言陈述新语进行第七次改革的必要性,热烈的讨论随之展开,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对文化事业关键问题的热切。他也不例外,就用“好”代替“优秀”“美丽”“荣耀”等七十六个“无用”的词语的问题高谈阔论,涨红了脸。

这一刻他的身体不属于自己,而意识在游离,与那人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惊恐地意识到自己流露出了“胜生勇利”的目光。

而同时他也清晰地看到,那个人的目光也出卖了他。

也许是稍纵即逝的倦怠,也许是细如游丝的犹豫——他们是一类人。

是共犯。

胜生勇利醒来了,层层包裹的内心无法克制地激动起来。

他也在动摇,他也在迷茫,也在非法地使用自己的思考。

这茫茫无尽的一片虚无之中,终于不止他一个人在独行了。

 

他的身体替他完成了余下的任务,他的思绪仍在冰面上旋转起舞。

讨论结束,优秀内党党员尼基福罗夫同志被介绍给每一位与会者,他们礼貌地握手,友好地交流对欧亚国光明前程的信心与憧憬。

那个人走到他面前时他表现得很平静。

“党正需要你这样的同志。”

他们握手,松开,而后那人走向下一位。

 

胜生勇利回到房间,胸口依然如擂鼓般震颤——

在与他相握时,那个人的手在他掌心轻轻按了按。



3.

勇利在更多的公社集圌会中得知维克托是一个月前被调职来到迷理大厦的,前者只知道后者频繁地进行反抗东亚国敌人的演讲——那张美丽而富于演技的脸是如此有感召力——除此之外他们的工作毫无交集。

事实上大多党员都不知道自己的同志在做什么——党认为这没有必要,“无知是力量”,人们知道得越少越好,他们只需要各司其职,作为机器的零部件机械地运作即可。何况优秀的尼基福罗夫同志是内党党员,他的具体工作是勇利这样的外党接触不到的机密。

但勇利只要了解一点就够了:他们是同类。

这个认知让他彻夜难眠——他每一次翻身时床单沙沙的响声都在黑暗中被电幕记录,但他顾不得了。他开始觉得老大哥的凝视并非空气一样无处不在,他的思想也并非像玻璃罐里剧毒的糖果一样可清晰窥知。他已是思想罪的惯犯了,这么多年!也许他可以更大胆一些,直接靠近维克托吗?这显然不容易,没有工作上的直接联系,这种越级的接触太容易引起怀疑。公社活动也是一个好的平台,但即使是这样用以表演他对党的忠诚的场合,频繁靠近也很难不引起电幕背后深渊一般的眼睛的注意。

他又一次行尸走肉般坐在大堂里,手舞足蹈地宣泄“仇恨”。但“胜生勇利”的思想里装满了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他冷静地审视电幕上银发男人扭曲的脸,在心中发出一声冷笑。他已见过那虚假伪装下真实的流露,而不是他们都拥有的习惯于精湛演技的躯壳。

“共犯!共犯!”他的心中欢愉而迫切地叫喊,在大堂里激烈情绪的冲撞下,他的欢喜几乎要冲破头盖骨喷涌而出。

也许他那硬生生扭出来的仿制的愤怒已经泄露了他身体里的秘密,但电幕之外的维克托向他走来时他无所畏惧。那张精雕细刻的斯拉夫脸孔上的严肃与忠诚坚不可摧,但他仿佛透过那双眼睛里静止的蓝色探入深不见底的灵魂。

清醒的,独立的,质问的灵魂。

维克托目不斜视地走过他身边。过道很挤,而他恰好站在门边,他们之间不可避免地轻微碰撞了一下。那个瞬间勇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尽管他表面上仍是“仇恨”后的平静——这意味着什么?

直到这一刻他的内心才真正开始恐惧起来,在他的触觉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被塞进他宽松制圌服的口袋的一刻。他意识到在这分秒必争的片刻里那个人的身体以微妙的角度遮挡了电幕与所有人的视线,一颗神秘的种子就在此刻落入他单薄贫瘠的衣袋。

这意味着什么!

他的心脏已不会再出卖他,依然平稳地舒张收缩着,但其中滚烫的液体似乎正源源不断地涌圌向同一个方向:一小片与那张纸条隔着单薄衣料接触的皮肤,热得发烫。也许那人是思想警圌察,也许是从未在党编造的报道之外出现过的兄弟会成员,又也许什么也不是。无论如何,他在害怕,也在兴奋地颤栗。

工作结束后半个月来他第一次没有去公社活动:伪装忠诚已经没有必要了,他接下来有一串能充分引起怀疑直至把他推向深渊的事要做。他钻进自己的房间,缩进电幕窥探不到的死角。他有五分钟,只有五分钟——超过这个时间一切都会暴露。他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取出纸条,又一次确认电幕只能排到他半条手臂,才用颤抖的手将纸条摊开、展平。

那一刻他的血液凝固了。

我爱你

没有让他印罪自杀的宣判书,没有地下组织的机密文件,有的仅仅只是三个字。

不存在于这个时代这个世界的三个字。

他的眼眶湿圌润了。或许应该说,胜生勇利的眼眶湿圌润了。

他想大吼,想高歌,想舞蹈。他已疯狂了,而他不能,他只能埋下头去,湿圌润的眼睛贴着臂弯,假装那一丝温度尚存的手臂属于另一个人。

时间差不多了,他走出死角,神色如常。

他的嘴唇没有动,但一个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人们相爱了。



4.

周六,他照例加班。

其实日期是无所谓的。他删去旧报纸上两个新被蒸发的名字,想到。每一天都一样,党掌握了时间,它便不再流逝,历史停止前进,生命冻结,只有当下的“存在”可被感知。

他已学会了在工作时这样肆无忌惮地犯思罪。那之后维克托没有和他联系,他更没有主动联系另一方的机会。但仅仅是想到对方已足以让他精神百倍,并且他相信维克托也是如此。对方是思警的猜测在如今想来实在荒谬。他知道他们都是记得“过去”的人,像那时的人们一样相信爱情这种不存在于新世界的东西。

他像每个热恋中的人一样迫切地想要见到他永远远隔千里的恋人,并渴望另一个人也同样热切思念他。这也许就是不同了——“过去”的他会更多地自我怀疑,但现在他们都是在虚空中独自跋涉百年的旅人,对方是荒漠中仅有的甘泉,是黑暗里唯一的微茫星光,他们像渴睡人的眼渴求死亡一样渴求彼此。

他知道他需要耐心,需要等待,尽管拥有对方的欲圌望已将他脆弱的皮囊撑满。他会在毁灭前向他迈出第一步——也许那要一个月,半年,五年,十年,大半辈子。也许他要用短暂的一生来换轻轻一瞥。但他不介意,这是一场精神的私奔,是睽睽目光下公开的偷情,是漫长的相隔万里的交缠,是忠于人性的背叛。

但很快他又一次见到他了,就在两周之后。他在中心广场拥挤的人群中远远看见了那个焦点,完美的脸孔与闪耀的银发让他在一片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麻木神情之中格外瞩目。维克托穿着崭新的制圌服,高声向群众们宣扬党英明的新政策,蓝色眼睛里有令人信服的光芒。无产者高声欢呼,声浪像是能掀翻广场中心的老大哥雕像。连勇利也情不自禁受到感染,在这种热烈的气氛之下,在已被充分改造的本能的驱使下,有谁能不产生下跪叩首、发自内心感谢这个时代的一切的冲动呢?

他为无产者悲哀,他们的狂热不过是工具,而他们甚至不被视作人;他也为自己悲哀,为他躯壳与精神的巨大矛盾,为他只能寄居于思想幽暗处的爱情。

人群在他的思索中散去了。无产者不会新语,仍说着欧亚国成立前天南海北的语言,熟悉的东方人的吐字与发音是对他遥远的召唤。那一刻破亡时代的情感又重回他体内了,尽管稍纵即逝,但足以让他享受此刻:他们在人潮里,像已沉入记忆海底的老旧罗曼蒂克电影里的长镜头,站得那么远,无法靠近,又好像紧密相贴,直到没有任何距离。他们遥望彼此,只是一眼,然后各自随人流散去,没有作别。

无法靠近,一个眼神也是舌尖舔圌舐剧毒的禁果,心意每接近一分就多一分危险,但他甘愿走进这罗网,甘愿沉溺,甘愿窒息。

他不会死在这可憎的光明。

他要死在爱人的目光里。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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