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十

无趣的人

上山 5~6 (END)

5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下一秒自己就会眼前一黑,然后从梦中醒来。
但是我没有。
短刀甩在一边,原先拿刀的手紧紧攥着闷油瓶的手臂。
他瘦了。脑海里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样。
紧接着就是,我朝他挥出一拳。
闷油瓶没有躲闪,从身体到眼神都是,直到生生挨下那一拳,还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这一下几乎没过脑子,用了近八成力,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哼都没哼一声的。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最后还是我先叹了口气,随手从背包里翻出一袋压缩饼干丢给他,自个儿在五米开外坐下,往口袋里一摸,才想起先前和小花一起抽掉两根,只剩一支。我收了手,心里有点乱,索性翻了个身,闭目养神。
我听到沙沙的声音,即使闭着眼睛,似乎也能清晰看到颀长手指撕开包装时细小的动作。
明明都十年了,那些细节似乎还烙印在脑海里。
我背对着他,深吸了一口气,不明白自己在闹什么别扭。
整整十年里,闷油瓶对我来说都是只存在于记忆,偶尔在梦境里一闪而过。时间一长,连我自己都怀疑他究竟是不是蛇毒带来的一场幻境,真实得可怕。
十年的十年足够忘记一个人,时间不会对我例外。这是一个慢慢往调色盘里加水的过程,再鲜明的色彩也越来越淡。强烈的恐惧感给人的印象是极深的,可即便是那些曾经对于我有如噩梦的经历,如今也只剩下一些不经意间捕捉的碎片,像是高度近视摘下眼镜,偶尔瞥见的镇墓兽或是壁画的一角,耳边传来模糊不清的交谈。
而闷油瓶在这些画面里始终是被孤立的,逐渐由“我所记得”转化为“我所想的”。离开废弃变电站昏暗的光,再次在幻境中看到他,我说不上自己是怎样一种感受。他的一举一动都让人熟悉,我透过蛇祖的眼看他,却觉得万分陌生。
他似乎只应属于过去,而不是现在。
我听见他放下空包装,没有起身,没有靠近,应该只是和我一样原地休息着。我心道这样最好,主动迎上来不符合闷油瓶的性格,一直以来都是我追着他的足迹走,他有他自己的终点,甚至不会放慢脚步等我,更别说长久地停留。
那么这一次,我算不算追赶上他了?
我睁开眼,石壁上映出跳动的火光,我微微转过身,就看到闷油瓶闭着眼,倚着石壁半躺着,两手松松地交叠在胸前。
我彻底转身面向他,盯了半天也没响动。就算我已经确认了这不是一场梦,还是感到一丝不真实。
连我自己都琢磨不透的情绪里也许还有几分嫉妒,我起身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闷油瓶平静的脸。十年里一切都变了,他却一点都没变,仿佛上一次见他还是昨天,只是一夜之间整个世界都苍老了。
“吴邪。”他突然叫我。我没来由地想笑。
我在他身边坐下,没怎么犹豫,还是点了最后一根烟。
“都睡了十年了还好意思接着睡。”我不去看他,只是对着升起的烟雾放空。余光里留意到他侧了侧头,微微仰着看我。我一低头才发现他的眼睛是没有焦点的,带着一点灰蒙蒙的色彩。
皱了皱眉,估计他这十年都见不到光,就这么直接走到阳光底下恐怕直接暴盲,就算是面前不算明亮的篝火也是较为强烈的刺激了。
看样子他应该已经适应了有一段时间,也就是说他几天前就该从门里出来了?他又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我有很多疑问,但我知道现在不合适。
闷油瓶又闭上眼睛,难掩疲惫之态。我吸了口烟,递到他面前:“来不来一口?”
他摇了摇头,没再动。我索性把剩下的半根掐了,没顾得着心疼自己最后一点存粮,只想着他这样的状态应该不会急着再消失,就先把话留着,从包里翻出了睡袋。
“要睡进去睡。”语气里有些命令的色彩,一时半会儿还改不过来。我已经不记得十年前自己是怎么和闷油瓶交流的,哦对,大概也很少有交流。
他又摇头,看都没看我一眼。
“怎么,你就休息这一会儿,又打算走?”我冷冷一笑,直直盯着他那张屁也看不出的脸,很久他才阖着眼低声回了一句:“跟你走。”
我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几句话憋在喉咙底,终于也只是叹了口气。
“你先好好休息会儿,我守着。”
“雪快停了。”他阖眼道道。
我起身往岩缝边沿走去,天色已经亮了不少,没有时间概念,不知是上午还是下午。
回头看一眼闷油瓶,突然觉得这十年,值了。


6
雪小下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坐在岩缝开口处,看着远近不一逐渐清晰的山脉轮廓。上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似乎比雪峰另一头的天空更遥远。
闷油瓶脚步很轻,走近的时候我还是听到了。我站起身很快地去遮他的眼睛,掌心碰到眼睑的时候才发现他本就是闭着眼的。我垂下手,低头扫了一眼掌心因为放血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视线一转就看见闷油瓶仍闭着眼在我身边坐下了。眼睑触觉敏感,他应该是感觉到了的。登山服加厚的衣袖之下十七道伤口似乎还在隐隐作痛,我过去从来不介意这些,这两天不知怎的,该想的不必想的,考虑得越来越多。
像是回到过去的过去。
我重新挨着他坐稳,突然有些后悔起先前掐掉了那最后一支烟。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岩缝口冰冷的空气,就像鼻腔里灌进了一口冰碴子,却又透着一股雪山特有的清新纯净。白雾在眼前出现又很快散开,我听到闷油瓶的声音:“要结束了。”
我侧头,他的眼睛还是闭着的,却面对着连绵的雪山,像是也在细细端详门外十年未见的世界。我不太懂他的意思,他又说了一句:“你比我预想的做得更好。”
“嗯。”我想了很久,也不知该回应些什么,只是笑了一下。放在过去,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有一天能比闷油瓶更寡言。最初的五年里,我一直都很疑惑闷油瓶到青铜门后守这十年的用意。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最后一个字告诉我,本该是由我来面对这样的十年。起初我把这种替代理解成保护,但西藏之行又让我否认了这一点。闷油瓶不会因为我一个人改变延续百年的计划,他给胖子留下话,就是要我通过考验,再去完成一些事情,却又不肯亲口告诉我。对此我愤懑过,也怀疑过,终于还是走到今天这一步。我逐渐认识到,看似不信任的做法,其实却是出于他能给我的全部信任。而如果闷油瓶不离开,我也无法真正得到成长。
只是之后的事情不太容易控制,我接触到蛇费洛蒙里蕴含的信息,甚至因此干扰到自身的心理状态,应该都是他意料之中、计划之外的事,不知道算不算是长歪了。
我这么想着,知道他看不见,又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之后是长久的寂静。直到闷油瓶慢慢睁开眼睛。
“怎么样?”
“能感知到光。”问得那么简洁,亏他能听得懂。他说着又微眯了眼,终于还是闭上。
“可以出发了。”他道。
我不作声,又打量了他一会儿,没多过问。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是否适合步入严峻的环境中,而我总是对他指令性的话语缺少怀疑精神,这种习惯无论过了多久都很难改变,反而给我一种陌生又熟悉的兴奋感。
即便风雪已经减小,爬上崖壁总比爬下来更难。我拿登山镐的时候稍作犹豫,他却像是看到了一般,道:“不必。”
我联系到先前看到的标记,就明白闷油瓶一定是知道别的路,他抬手在石壁上摸了一圈,说:“这里不是天然形成的。”我先前也猜到是如此,就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摇了摇头:“我也不确定,可能是修筑云顶天宫的工匠所为,或许要追溯到更早,但其中机关应该还能运作。”
无暇感慨古人的智慧,我又想起闷油瓶在我眼前消失那一回,刚想开口又被打断:“吴邪。”
他面向我,眼睛里已经有了些生气:“我需要再捏晕你一次。”
我哭笑不得:“这回又是为什么。”
他叹了口气,抬手在我肩膀处按了按:“你放心,我说过。”
我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指的是哪一句。“这可是你说的,跟我走。”
他“嗯”了一声,又道:“等我们离开,终极就会崩溃。眼下还有最后一步,必须我一个人去完成。”
我说不上自己是一种什么心情,总体还是平静的。这很奇怪,我觉得我本该着急,也许会直接扑上去摁住他的肩膀,然而我只是玩笑般地说了一句:“怎么,还有秘密不能让我知道?”和闷油瓶严肃的神情相映成趣。
“不是不能。”他轻轻摇头,“只是这些事应该被遗忘。你知道了也没意义。”
我保持沉默。
“我会让你暂时昏迷,等你醒来的时候,一切都结束了。”
我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看到里面映出我面无表情地脸。
“好。”我拍拍他的肩,“你现在可比黑瞎子摘了墨镜好不了多少,别顺手把本大爷给扔山沟里了啊。”他似乎笑了一下,说“不会”,我也跟着笑,就看见他抬起手来,伸向我脖子后面。
眼前一黑。
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这么直接倒下去,是不是直接倒进闷油瓶怀里。
那多不好意思。


尾声:
“醒了?”
“嗯。”我从睡袋里坐起来,打量了一下四周。是一处山洞,从洞口的景象可以看出来,这里单是从海拔看,已经离那条岩缝很远了。
闷油瓶再次展示了他惊人的恢复力,眼睛已经好得差不多。我接过他递来的压缩饼干,笑着问:“看得见我吗?”
“看得见。”他的脸上没什么变化,眼里却是带了笑意的,“没怎么变。”
我低头看了一眼,闷油瓶不知什么时候攥上了我的手。
是啊,没怎么变。
也许现在还是2005年,我千里迢迢地追到长白雪山,说服了闷油瓶带他一起回家。
我们整好装备,走出山洞,翻山越岭而来的风拂过脸颊,看得见消退的积雪,雪线以下绿荫千里。

我摘下护目镜,抬头看了看天。
雪停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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