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十

无趣的人

[px]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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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快乐。”
裤袋里的手机响了一下,吴邪摸出来,屏幕亮着,是解雨臣发来的微信,短短一句话旁边还加了个微笑的表情。
“新年快乐。”指尖灵活地在触摸屏上跳跃,很快输入完毕。正准备按下发送,食指又动了动,在前面加了个称谓“小花”。再想想还是不对,又补了一个更灿烂的笑脸上去,龇牙咧嘴的乐得有些傻。
微信发送完毕的提示音终于响起来,吴邪如释重负地放下手机,看了一眼眼前已经冷掉的面,又百无聊赖地拿起来,打开百度新闻打发时间。
那两个略显多余的补充,只是为了不让解雨臣看出来自己心情不好罢了。
街角不起眼的小面馆里已经没什么人,只有两三个在玩得疯得忘记晚饭的学生在对面桌子上吃宵夜,看起来和他一般年纪。老板娘靠在墙角塑料椅上,同样拿着手机。
这年头谁都用土豪金,吴邪想着,看了一眼女人粗糙的手里似乎是plus版的手机屏幕,无聊地转了转自己的爱疯5。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不知沾了油污还是什么的污秽钟面上时针已经位于9与10之间。外面天色早全黑了,透过玻璃移门看得见依旧拥挤的车流和闪烁的灯光。
又发了一会儿呆,他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懒得回头,这时间估摸着不会再有顾客,进来的人十有八九如他所想了。但吴邪还是无动于衷,翘着二郎腿,靠上分布着黑灰色污迹的墙,一手撑下巴,直勾勾盯着手机屏幕。那人就静静地站在他旁边,像是在耐心地等待,又像是在无声地催促。
就这么僵持了五分钟吴邪才把手机放回兜里,坐在圆凳上转了个身,两腿大喇喇地分着,正对上男人沉静的眼睛。
“走吧。”男人俯下身握了握他的手,吴邪既没推开,也没反握住,就这么跟着对方走了出去,顺便在两个小时前就已经失去热度的汤面旁留下一张纸币。
城市的晚风有点凉,男人把少年往怀里拢了拢,少年下意识地抗拒,便感觉到男人动作略微一顿。吴邪脑海里的第一反应是后悔,但很快又升腾出一股叛逆期的孩子特有的快感。他还在生这人的气,用这么个小细节表明一种本能的抗拒,应当是把对方伤到了。他有些得意地抬头看了一眼,心里随意地闪过“再长一点身高就能超过他了”的字句,丝毫不介意那人阴沉下去的脸色。
能这么肆无忌惮也是因为他知道男人宠他,绝不会因此恼火,更多的应当是自责。只是现在,他很想辜负这种宠溺。
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的?男人的感情,绝不仅仅是作为一位“父亲”对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孩子的宠爱。
“张起灵!”吴邪记得那天晚上他对这个男人吼出的一句。那之前他叫他“叔叔”,那之后只是直呼其名。
他从未把这个外表冷漠的男人视为父亲,在各种方面——这或许是错误的根本。
如果不是这样,那他们之间算是什么?
他开始逃避,因为对方,也因为自己。



吴邪记得,自己对张起灵最初的情感,是一份并不热烈的感激。
那场飞来横祸在记忆中已经模糊得辨不清年月,毕竟那个年纪的孩子连这方面的能力尚且都还未发育完全。亲生父母的面容早已化作一个抽象的符号,他只记得那是个灰暗的雨夜,潮湿闷热得让人窒息。周围弥漫着浓烈的汽油味道,甚至盖过了似有若无的鲜血气息。
有时他在相似的夜里想起这些往事,内心已不再有那样浓郁的悲伤,仿佛只是一个冷淡的旁观者,执伞伫立于一旁静静看着晦暗的背景下,浑身湿透的孩子在冷雨中颤抖,几乎要失去温度。然后一个挺拔的年轻男人着一身黑衣,无声地守望良久,最后丝毫不顾及孩子被雨水浸透的薄衫会不会湿了自己,抱起似乎没什么重量的柔弱身躯,离开这只有冰冷的地方。
视线转换,吴邪看见淡然的黑色眼睛,额角垂下滴水的碎发,有些苍白的脸色与微抿的嘴角——他甚至忘却了父母最后留给他的微笑,年幼时的全部记忆只留给了这个男人年轻的模样,清晰得过分。
这或许是这个男人于他最初的残忍。
之后几天,接踵而至的是让脆弱的内心难以承受的纷乱画面,只有争执与劝解、愤慨或冰冷的声音在耳畔交错。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不是个人,而仅仅像是一个沾满灰尘的皮球,孤独地缩在角落,更多的时候,被一群关系或近或远的亲戚抛来抛去。那些面孔让他感到陌生,甚至在那些没有温度的夜里,深陷于无尽的恐惧。
所以当他看到那个身影的时候,几乎是不自觉地冲了上去。没有虚假的笑容,没有那些名不副实的亲戚称谓,没有对利益的追求。纵然那人的手掌并无记忆中“父亲”的温暖,这似乎已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救我。”当张起灵听到扑进怀里的孩子颤抖的声音,感受到近乎从无波澜的内心轻微的颤动。他不懂这种感觉叫做心痛,但此刻切切实实的,内心前所未有地生出一股名为“冲动”的情绪。
“好。”他做了一个决定,又或许下了一个承诺。
这个沉默而果断的男人,第一次为了一件看似无意义的事情费尽了心思。只因为那个孩子语气里不合年龄的悲哀,因为清澈的眼中最无力的乞求。
平淡的生活中就这么闯入另一个身影。
在深夜回到家,看到缩在柔软大床上的男孩,他仍会有倏然的惊讶,随后很自然地勾起一抹微笑,低头,像一位真正的父亲一样亲吻孩子睡梦中平整的额头,轻轻把小家伙温热的身体揽进怀里,仿佛怕弄坏了这人间唯一的珍宝。
又有时男孩睡得并不安稳,从睡梦中惊醒,下一刻攥出了冷汗的小手便被温暖有力的手掌包覆,令人安心。“谢谢你。”张起灵会听到梦魇后如游丝般微弱的童音,然后轻轻地叹一口气。
他明白自己要的从来不是这个孩子的感谢。
明明习惯了独自一人,却忍不住地想在身边腾出一个空位,留给眼前的人,不可替代。



夜色再好,一前一后匆匆赶路的两人也无心欣赏。
距离不远不近,恰到好处,不亲昵又不同于陌路人,路灯却执意作对似的让影子巧妙地交叠。殊不知两相沉默之下,各怀心思。
吴邪认定这种刻意的疏远不过他一厢情愿。并不是自信,这种认知反而让他感到些许不适,更琢磨不透视线里那个冷毅的背影。
也只有这种时候,他会有“父亲”这样模糊的概念——于他而言,这个词语从没有明丽的感情色彩,正如男人寡言的性格和简单直白的生活方式,它应该只是这样沉默单一的画面,似乎遥不可及,但至少他随时都可以伸出手……
那个人不用回头,就能稳稳握住。
想法化作实践,张起灵没有让他失望。还在堵着气的孩子按了按那人修长的手指,似乎是主动地妥协了,另一边,没有责备没有埋怨,平静得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张起灵只是如愿地把个子快赶上自己的大男孩揽到身边。心情莫名地好起来。
这次吴邪没有推开,也没有躲,只是暗忖着该尴尬的究竟是谁。他们一点都不像父子,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十几年的工夫,如今的少年身上再看不出曾经的影子,时光却似乎没有在这个年轻男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迹。除了深邃的眼睛里包含了更多东西,他仿佛依然是在凄冷雨夜把自己捡回去时的模样。时过境迁,一切都变了,只有这个人没变。
吴邪感受得到,那把伞也始终无形地被张起灵握在手里,有时候他享受于接受这种溶于习惯的庇护,又有时心中的念头萌芽滋长,总有那样的瞬间,他希望躲开这样太过细致的守护,痛快地冲进大雨中踩起飞扬跋扈的水花,只为证明接受了成长洗礼的他不再需要依赖。
尽管张起灵始终把他视作一个需要细心呵护的孩子。
这让他有细微的感动,但又有时尝到无奈和怨愤。
“在生什么气?”终于还是男人先打破沉默,语调平静得几乎没有感情色彩。
“没有。”几乎是脱口而出。
男人甚至没有侧头看他,淡淡地吐息就轻飘飘拂过了耳畔:
“说谎。”
本就不是什么用心的谎言,被毫不留情地揭穿时吴邪还有有些郁闷,随口又道:“生你的气。”
这回是真话,张起灵却偏偏不愿合他的意似的,没有再问下去。
吴邪低头看两人步调一致的双腿,故意打乱了节奏,然后攀上那人的手臂,大部分体重都承担其上。动作里带了恶劣的意味,近一米八的身高足以让人吃力,但吴邪没想到,这更多地表现出潜意识里完全的信任。
——明明还是个孩子。他没留意到男人微扬的嘴角。



吴邪脾气不坏,到家的时候心里那股气已经消了大半。大晚上的跑出来倒也不是离家出走,单纯只是想看看张起灵下班后会不会第一时间找到他而已。检验结果还算让人满意,又小小地报复了几把,对方没什么反应,他也早就习惯了这人的性子,差不多可以暂且把先前那一丝不快放下了。
回到房间,暖色的灯光洒在书桌上,空气里充斥着令人舒适的气息。他听得到浴室里传来的水声,心知张起灵暂且不会过来,便悄悄拉开抽屉,空空的,只有一本日记,斜靠着抽屉的一边。
似乎没什么变化,吴邪想着,还是拿了量角器,然后微微笑了:
差了2°。
他还是看过了。
这便是先前那股气愤的来源,只是现在吴邪似乎也没那么介意了。
他其实从未刻意向这个男人隐瞒什么,更多时候,他在想什么,张起灵一眼就能看穿。即便心思藏得深了些,在那深邃而锐利的眼神威逼下,少年也会尴尬地搓着手一一道出。
时间推移,正是少年心思最深的时候,有些事两人都不曾坦明,怕是男人自身也在疑惑。
抽屉没有上锁,日记本也是最普通的那种。吴邪什么也没说过,却信任张起灵不会翻开它,约定俗成的规矩,这人总不会轻易触犯。
所以当他第一次察觉某人辜负了这份信任之后,有片刻的失落。
发小解雨臣曾调侃过他这有如姑娘家的习惯,吴邪不以为然。每日寥寥几句的记录中也不曾有过不可示人的东西,但那种被窥伺的感觉,总让他觉得不好受。
既然想知道,为什么不明着问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有些委屈的,翻开这小小的册子的瞬间,看似是打破了最后的防备,其实却平添了隔阂。
所以他故意使了些花招,花了一个多小时埋头苦写,编造了一个看似再真实不过的故事,过程中张起灵一旦靠近便喝令对方离开,那时男人脸上不动声色,似乎毫不介意,但事后……
果然,又在暗中偷看过了。
奸计得手,吴邪嘿嘿一笑,等着看男人流露出些许忧虑的神情。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已经喜欢她很久了……”
像是来自最青涩的少男笔下,这位故事家一边写,一边捂住了几乎要笑出声的嘴。
看你怎么办。
一天,两天,毫无反应。
一切如常。
张起灵的感情掩藏得很深,吴邪知道,但相处多年,他多少也能窥得其内心的一隅。淡定至此,便是真的毫不介意了。
明明自作多情的是自己,吴邪却记恨起这人来。
眼下一想,生什么气呢。
——张起灵不慌,毫无醋意。
——张起灵并没有“喜欢”自己。
不正是一直以来自己想要的吗。
不必再躲躲闪闪,不必再故作疏远,不必再想得太多……
果然想太多的只有自己。
明明……是自己,在潜意识里一味地依赖着这个朝夕相处的男人。才产生了多余的感情。
认清这些,他平静下来,却莫名地想哭。
原来一直是自己自作多情。

所以。
“爸,明天……”
张起灵走出浴室的时候,微微愣了一下。
那是他第一次这么称呼他。
亲昵的称呼,反倒是觉得疏远了。
“但是吴邪,我并不想……”
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叹了口气。



很长一段时间,吴邪都没有再写日记。
他抛弃了以前所有生分的称谓,却不知那声“爸”一阵阵刺痛张起灵的心。
吴邪不再和他顶嘴,吴邪不再和他怄气,吴邪像个最乖巧的孩子,对并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客气又疏远。
但是吴邪,我并不想这样。
他记得那天晚上,打开的门缝中透出一丝光亮,羽翼渐丰的少年,在长大以后第一次愿意爬上他的床。
就像这个孩子年幼时,没有任何别的想法,只是静静地抱着,听他安稳的呼吸。
他唤他:“爸。”
也许这样才是好的。
张起灵揽着少年光滑的脊背,这样想到。
看到日记本里的字句的时候,他确实没有任何忧虑。
自己的感情本就是不对的,他从不奢望会有结果。他看着男孩一点一点长大,深知迟早会离开。
他从不认为自己能够束缚住这个孩子,让他始终留在自己身边。
所以他不担心,不生气,那些关于感情的词句第一次出现在眼前,也不过是为自己伤感一阵,更多的,应该是欣慰吧。
有些事,他干涉不了。
上一次这样相拥而眠,是什么时候了?
他记得深夜里月光下稚嫩却美好的侧脸,近在咫尺,少有的难以控制的情绪。
是真的控制不住,他吻了怀里呼吸平稳的少年,却没想到澄澈的眼在下一瞬间睁开,沾染了惊讶与慌张。
之后吴邪开始躲避他,他只是怪自己。
太着急,还是……
即使不那么急切,也不会有结果。
刚刚开始变声的男孩,正是想得最多的时候。
现在吴邪认为自己想错了,张起灵却舍不得告诉他,其实你是对的。
相似的夜晚,他终于可以不再顾忌,看着少年逐渐有了棱角的脸庞,极轻极轻地落下一个亲吻。
带着只是身为“父亲”的情感。


尾声:

“爸,我走了。”
“嗯。”
机场里再常见不过的画面,奔赴远方创造事业的孩子,在此送行的父母,小心翼翼又极为郑重的拥抱,故作轻松的笑容。
吴邪已经比张起灵高了,1cm,恰到好处,不多不少。
躁动的年轻的心,差不多也已经平息,变得稳重,可以独当一面了。
是时候放手。
吴邪第一次发现,时间在张起灵的脸上,也是留下了痕迹的。
明明身材依然挺拔,头发依然乌黑,他却莫名觉得,这个男人,老了。

“再见。”

他不知道,男人背对着他,哭了。

张起灵回到家,突然觉得堆满了东西的房子,空落落的。
到处都留着曾经一起生活的痕迹,到处都是他的影子。
缩在角落默默流泪的孩子,明着暗着和他闹别扭的少年,或是后来意气风发的青年。
这是过了多少年了?
他们一起度过的年月,共同拥有的年月,又同时失去的年月。
他推开那个孩子曾经住过的房间门,像是推开时间厚重的枷锁,扑面而来的清冷空气让他有片刻失神——唯独这个房间已经差不多被整空了。
他坐在书桌前,回忆起自己握着孩子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字的画面,接着又是少年挑灯夜读的背影,偶尔打几个哈欠。那时候他像一位真正的独身父亲一样,在桌沿放上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
如今,都是回不去的回忆罢了。
拉开抽屉,却突然愣住了。
一本日记本,保持着当年的角度,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
他轻轻地把它翻开,想起当年偷看时的心情,觉得那时的自己也像个孩子。
翻看的过程中,嘴角一直是扬起的。
直到那一页,日记停止的那一页。
他一读再读,这个始终将所有情绪深藏内心的男人,双手开始颤抖。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已经喜欢他很久了。”
那个青涩的故事,带着满溢的真情,将所有的“她”,替换成了“他”。

“时隔多年再次翻开日记,我才发现,这个故事从不是虚构。写下每一个字的时候,我都在想着同一个人。”
“张起灵,你在看吧?”
合上日记的时候,他留意到了最后一页。
藏得很好,似乎又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它唯一的读者。
“张起灵,我喜欢你。”


一个星期后。
周末的早晨,还没适应工作节奏的青年被急促的门铃吵醒。
“谁啊……这么大清早的……嗯?快递……我没有……等等……寄件地址是……”
没来得及签收,他不顾快递小哥注视他的目光,飞快地拆开包裹。
再熟悉不过的封面。
是他的日记本。
一页页翻动,难掩急切。
“不用找了。”他抬头,愣愣地看着快递小哥用修长的手指拨到最后一页。
熟悉的声音。
熟悉的字迹。
“我也是。” 
男人摘下遮掩了半张脸的帽子,很轻很轻地,把纸上的内容读了出来。

吴邪扑进怀里的时候,张起灵突然想起初见时的画面。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男孩突兀地跑到他面前,又这么突兀地一直留了下来,一切似乎当该如此,早已注定。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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