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十

无趣的人

上山 2~4

2

小雪怡情,但是到了雪线以上,下雪并不是一件好事。
即使在夏天,长白山的雪也有可能困住最有经验的登山者。我带的装备不多,只能满足最基本的登山需要,违禁物品一律没有,遇见仇家的残党算我倒霉。万一真运气差到家了八月碰上暴风雪,装备再好也不顶用,归根结底看造化。
雪山似乎总给我一种安全感。有些人就算不在了,他留下的那些痕迹也能够让你时刻感觉到他的存在。所以闷油瓶说什么他消失没有人会发现,全都是屁话。老子一看到长白山就想到他。当然雪山对我的意义不止于此,就算曾经在墨脱的雪山上“抛头颅撒热血”,那里还是唯一我有信心完成一切的主场。而如今我只身一人来交差,看闷大人愿不愿意见我。
已经差不多走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雪下起来更容易迷失方向,我决定先找个背风的地方休息一下。啃着压缩饼干,心里不得不承认小花是对的,他一直劝我爱惜身体,我不置可否,在这最后关头十年里折腾自己的后果得到了充分体现。虽然经过了黑瞎子非人的训练,但毕竟底子一般,又过了年轻气盛折腾得起的年纪,我的体力大不如前,连续走了一个多钟头已经有些疲态。在这种环境条件下疲惫几乎是致命的,体力必须得到快速的回复,否则我还没确认闷油瓶是生是死,自己就会先倒在雪地里。
休息了一会儿,雪不见小,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我心道这和当年的情况还真有些相似,从包里摸出手机,这里已经没有信号覆盖了,屏幕上显示着时间。8月10日下午,距离我出发已经有两天半。我又看了一眼手机日历上一个简单的“17”,没有留下任何记号,在满屏幕的数字里却显得醒目。一直以来我把这一天当做一个终点,而事实是我并不知道闷油瓶口中的“十年”到底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去计算。8月17日这个日期,是我当年精神恍惚地下山以后,隔了几天才推算出来的。我并不知道青铜门后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闷油瓶没有任何现代的准确方法来计量时间。对“十年”这个概念,我有过很多猜想,包括青铜门的开闭周期、所谓终极类似于太阳黑子的活动峰值之类,都被一一推翻。我渐渐地发现,不论十年间我付出再多的努力,都无法真正地与那个人并肩,我能做到的,永远只是看着他的背影。
我一直都在等,等一个答案、等一个终结、等一个人。我把过去的一切推翻重演,费尽心机布下局,自以为掌握了全部的主动权,归根结底还是处于被动状态。
我想起王盟的话,我牺牲自己的过去和未来,牺牲他人的性命,只不过出于自私。
为了我那个虚幻的心魔。
本以为这么多年下来,我已经不会再为这些无用的想法所动。然而一旦有了那么一丝的感伤,胸腔胀痛的感觉就无法停止。再活动四肢的时候,就发现周身都有些僵硬了。
我意识到现在没有时间考虑太多,当务之急是找到一个可以躲避风雪的地方,保证自己不在恶劣的环境中丧生。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长白山千沟万壑刀劈斧凿,却并无几处是老天爷凿出来供人藏身用的。在到达通往青铜门的那个岩缝前,我只能寄望于先找到暂时的栖身之地。
运气不错,到了视野开阔的地方,我看到一块没有雪覆盖的裸岩区域上一道明显的“刻痕”。在山地行走毕竟不同于平地,何况还覆盖了厚厚的积雪,我目测了一下距离,估计自己应该能撑到那里。匆忙起步,争取在风雪大起来前到达那里。
差不多又走了两个小时,我到了裸岩的边沿,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这个区域之所以没有掩盖在白雪之下,很大的原因便是因为地势陡峭。可以栖身的岩缝躲在我的脚底下,大概有十来米的落差。如果经验充足,一队人齐心协力下去应该还不算太难,眼下只有我一个,即便也不算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危险系数仍是很高。
我不该冒险,但没有时间后悔,雪已经比先前大了不少,冻死的几率比摔死大得多。我取出登山镐,绳索勉强找了个地方固定,就打算沿着岩石的缝隙下去。黑眼镜训练过我这方面的能力,大概移动了五米,还不算太困难。但毕竟环境不同,腿脚有些发软。我咬紧牙关,竭尽全力地伸长腿去够下一个落脚点,就感觉到绳子的固定处有些松动,心里一慌,施在登山镐上的力松了一下,整个人直接往下滑了一米有余,终于还是稳住了。我心有余悸,心道现在可没人跳下几十米的悬崖来救你。又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往下爬。
之后没出什么大的差错,等我的脚尖点到岩峰口平整的土地的时候,已经过了整整两个小时。我吃力地爬进岩缝,里面是近似山洞的形状,但比较浅,开口又有一人多高,远远看去就是长长的一条,并不能很好地阻挡风雪。我疲惫地走到岩缝的最深处,确认周围并没有什么潜在的危险,就生了火,还没等拿出简易睡袋,就靠着坚硬的石壁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3

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等我意识到的时候,似乎已经半梦半醒地盯着倾斜的石壁神游了很久。
篝火已经非常微弱,仍在尽心尽责地释放着热能,稍一靠近就能感受到。透过暗红色的火星,我看到的却是夜空下戈壁滩上熊熊燃烧的火焰,火光映出对面因热空气而模糊的面影,平稳而沉静地说着什么,接着是长久的沉默。
就像此刻,眼前最后的一丝火苗都熄灭了,我对着一圈烧红的木柴,甚至听不见风雪的声音,只能靠着冰凉的石壁,感受到长白雪山沉睡中的呼吸。
已经没有必要停留,我不再理会地面上残留的温度,走向石缝大开的裂口。风雪丝毫没有减弱,开口处边缘积了一层厚厚的雪,我一走过去凝成冰的雪粒就扑簌簌打到脸上。看来一时半会儿是没法出去了,在这样的天气状况下即使在较为平坦的雪坡上行走也极为艰难,何况我还得先爬上几十米的峭壁。别说寸步难行了,只要我探出头去,一个重心不稳就极有可能被雪块劈头盖脸地砸下悬崖。同时又不得不庆幸,若不是及时躲进岩缝,我现在大概已经被埋在雪层下冻成冰棍了,连有人良心发现把我给刨出来都是奢望。
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不知何时才能见小,原地等着更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十年里我最大的长进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仍旧能保持最起码的镇定,我们这一行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一旦乱了阵脚便只能节节败退。如今我已经能笑着把夹在脖子上的刀轻松拨开,毕竟我见过的事物里,比死亡可怕的,多的是。
没事找事大概也是我的专长,干等着不行,总归可以散散步。这岩缝不深,但足够长,在数百米开外的另一片斜坡上能看见一长段蜿蜒的缝隙,从我现在所在的位置走到末端起码也得用上十来分钟。说不定能绕到背风口,找到一个便于攀爬的缓坡。
就算已经最大限度地精简了装备,登山包还是有二十来斤重,都是极度严苛的环境条件下保命的东西。我补充了水和食物,并不想在这种地方浪费体力,估摸着不到半个小时就能回来,周围也不存在什么危险,便把背包留在原地,随身只带了一把短刀和一支手电。
行走了差不多七八分钟,石缝有明显变浅的趋势,走到后来差不多只有五米的深度,寒意也越来越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观察岩缝之外的山体,越发不易于攀爬。我一直走到石缝尽头,只有两米来宽,猛烈的风将雪全部吹入,冲锋衣的一侧因为少量融化的雪水变得潮湿。
我有些失望,准备折返另寻出路。不必再观察山势,索性远离了寒意浓重的裂口。这边的岩缝内部比我原先所处的地方狭小得多,最深处能通行的地方大概只有我身高的一半,比起通往云顶天宫的那条捷径倒是宽敞得多。这么一对比难免有疑惑,越看越觉得石缝的走势不对劲,又说不出具体是哪儿有问题。
我俯身摸索向岩缝深处,才发现由于视角问题,这条岩缝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浅。尽管侧视图从外到内呈一个卧倒的三角,越靠近内部越低矮,脚下的石面却有向下延伸的趋势。我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直到进入到不得不俯下身匍匐前进的深度,才意识到除了开口较大,这条岩缝与通向青铜门的那条有很多相似之处。
当感受到冲锋衣底下的汗水时,我明白了这条路没找错。石面上的温度透过厚厚的衣物渗到皮肤表面,显然附近有温泉。我摘了手套塞进兜里,心里有些惊喜,几乎要认为自己在满山的雪中记错了路线,这就是当年我们从云顶天宫绕了一大圈而错过的捷径。然而又过了两分钟,我就发现岩缝陡然狭窄下来,上下石壁几乎要贴到一起。
阿西吧,没路了。
我试图观察四周,寻找可以继续深入的路径,然而岩缝已经窄到了连抬头都困难,我几乎是整个人烙饼一样贴在上面。
稍一侧头,粗糙的石面擦着耳廓过去,一阵火辣辣的疼,不知有没有擦破皮。心里有些恼火,嘲笑自己一到长白山智商就突破下限。真当条条大路通罗马了,温泉有的是,青铜门还在另一座雪峰之下。再这么摸索下去也不见得能发现什么,还不如原路返回。
艰难地移动了五米,没戴手套掌心磨得生疼,更助长了心里的愤懑。注意力一不集中,指尖就触碰到了岩缝表面一处细长的凹陷,边缘很是锋利,力道又用得不小,猛地一疼。心里暗骂一声,指腹稍一挪动就发现这处凹陷应当不是天然形成的。
眼前只有遥远的一线光亮,开了手电,我瞬间就愣住了。
这确实不是天然形成的纹路,而是人为刻上去的符号,像是几个奇怪字母的组合,看上去分外眼熟。
我怔怔地看了半天,脑子里嗡的一声。
鬼晓得我怎么还会记得十多年前只看到过几次的符号,第一次是在海底墓,后来是在蛇沼,胖子初次发现它时说的话我都清晰记得。
我狠狠地骂了句娘,心里五味杂陈。
这是闷油瓶留下的记号。


4

闷油瓶来过这里,是什么时候,来做什么?
一连串的疑问很快随着新发现冒了出来,我有些不可抑制地兴奋,黑暗环境中仅凭手电的光照很难判断刻痕的新旧程度,但闷油瓶会在这里留下记号,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个地方对他是有意义的。
我立刻想到了第一次来长白山时,闷油瓶在我眼前突然消失的那几秒钟,周围的环境极为相似,莫非这里也有什么类似的机关,可以开辟出一条通往别处的捷径?
我试着四处摸索,什么也没发现。心里的猜测仍然没有打消,我对机关的了解远不及闷油瓶,当年在石缝里摸不出什么门道,如今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玄机也是正常的。但眼下我至少有了一个突破性的进展,顺着这条线索找下去,能连带着发现更多有用的信息也说不定。
我一扫先前的焦躁和萎靡,精神上看到了希望,整个人都振奋起来。我顺着狭长的岩缝摸索下去,闷油瓶做记号是为了提醒失忆后的自己,如果有玄机,应该不会离这儿太远。
然而我面对的现实是,我检查遍了周围的每一处石面,都没有找到任何机关或类似的提示。难道闷油瓶对这里的机关设置了“仅作者本人可见”?我想留下这个记号的应该是更久以前的闷油瓶,换作十年前,既然他还记得来和我道别,一番“我想了想我和这个世界的联系能想到的也只有你了”之类的话差点把我感动到,总归不至于见外成这样。
又里里外外摸索了差不多一个钟头,我怀疑胖子摸梦中情人大腿都没这么仔细,还是一无所获。我看着手电灯光下那个害人的标记,知道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还是决定先回到起初的落脚点,把装备带在身边,再做更大范围的彻查。
于是我从狭窄的缝隙中挤出去,回到可以直立行走的地方,沿着原路往回走。期间我考虑了很多,在脑子里把自己所知的长白山脉的几座重要山峰都排布了一遍,这里离我的目的地应该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巨大的天然岩缝和青铜门,两者之间似乎并无明显的联系,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这里并没有什么特殊,那么闷油瓶又为什么要留下他的专属记号?
我边走边思索了一阵,脑子里突然嗡地一声:
如果这个记号不是闷油瓶留下的呢?
冷汗马上就冒了出来,印象太过深刻,以至于我一看到那个刻痕就认定了是闷油瓶留下的。然而看到过闷油瓶记号的不止我一个人,任何和这些秘密有关联、曾经去过西沙或是蛇沼的人,都有可能接触到这种符号,更别说和张家世代结怨的汪家人,对这些东西的了解只会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立刻就想起了墨脱邮局墙上的油画,敌人很了解我的心理,尤其是在如今我几乎已经克服了自己所有弱点的时候,生死不明的闷油瓶可以说是我唯一的软肋。五年前我在墨脱的表现已经完全暴露了我在任何与闷油瓶有关的事物面前是多么冲动,张家人可以利用这一点,其他人未尝不可。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衣袖里的短刀,深知如果真有人暗中作祟,我现在已经入了他们布的局。习惯了阴谋算计步步为营,这一次上山却是完全出于一时冲动,打破了原有的全部计划,不要命地循着直觉和情绪做事。是我太大意了,久违的未知感时隔多年再一次回到我的身边,仿佛重回十年前,被困在迷局里茫然无措的样子。
不同的是,还有另外一种感觉蛰伏在紧张气息之下。那是墨脱雪山上我被突然割喉时有的感觉,出乎意料,霎时的惊慌,却觉得一切都还在可控的范围内。
无论我愿不愿意承认,那里或是这里,都是那个人曾经长久地停留过的地方。
留得住那个人的地方,不会让我就那么轻易地输掉这一局。
我笑了一下,取出短刀,在手里轻松地转了一圈。

一路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论是哪方的敌手,即便要先留一手试探,动作也不至于这么温吞。就在我怀疑是不是自己多虑了的时候,我看到了在先前爬下峭壁处的记号,一眼就看出留在原地的背包被人移动过了。
我心里冷冷一笑,攥紧了刀走过去,就看到岩缝的最深处,我原先生过火的地方,一个熟悉的人影。
“有吃的吗?”那个人靠着岩壁,头也不回地问道,声音很是沙哑,显得有气无力。
我当即愣在原地。
那居然是闷油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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